上海博物馆拥有丰富的中国古代书画收藏,其中国历代绘画馆、中国历代书法馆是目前海内外唯一的书画分开、系统展示中国古代书画通史的常设展。两馆在上海博物馆东馆重新亮相后,吸引了众多观众,其中晋唐书法大家王羲之、王献之、怀素的几件书法作品更是需要排长队才能一睹真容。片纸只字,珍若拱璧。让我们屏住呼吸,慢慢走近,领略其跨越千年的艺术魅力与文化底蕴。
忧国嗟时 志犹不息
说到中国书法史,王羲之是永远的明星。王羲之及其子王献之一生书写不计其数,散佚后真迹难觅,即便唐以来的钩摹本、临写本、精拓本也极为稀少,因此上海博物馆展出的《上虞帖》《鸭头丸帖》虽为唐摹本,亦弥足珍贵。
《上虞帖》只有58字,系王羲之答复亲友的便笺。内容不长,兹录如下:“得书知问。吾夜来腹痛,不堪见卿,甚恨!想行复来。修龄来经日,今在上虞,月末当去。重熙旦便西,与别,不可言。不知安所在。未审时意云何,甚令人耿耿。”
大意是说,接获来信,收到你的问候。我夜里腹痛严重,以至白天也不能相见,深以为恨。希望您走之前还能有机会会面。王胡之(字修龄)到我这已数日,现在上虞,月底应该会回去。郗昙(字重熙)明早便向西而行,与之离别,难以言说。不知道谢安目前在哪。时局变幻,令人牵挂不已。
王胡之是王羲之的从兄弟,才能卓著、颇有作为,王羲之现存刻帖、摹本中,多次提及王胡之。当时名满天下的谢安也称王胡之为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,其《与王胡之诗》说道“余与仁友,不涂不笱。默匪岩穴,语无滞事”,称王胡之为人处世不矫饰亦不拘泥于形式,他沉默并非因为居于岩穴,而是因为个人的修养,他说话时流畅得体,没有阻碍。在谢安的心目中,王胡之既善于清谈,又善于实干。而郗昙是王羲之的妻弟,后来和王羲之成为儿女亲家。
不少学者认为,《上虞帖》约写于东晋永和十二年(356年)。这一年,东晋征讨大都督桓温率军北伐,剑指西晋王朝旧都洛阳,经过多次激战,终于收复洛阳。出于制衡,朝廷屡屡征召素有“公辅之望”的谢安出仕,谢安却屡屡婉言拒绝,以至时论对他转生反感,这也致使谢安更加醉心于自己在绍兴东山的生活世界,干脆隐居不出。
王羲之本人因深感“进无忠孝之节,退违推贤之义”,其时已辞职一年多,暂居上虞(今浙江绍兴),但他始终关注局势变化。
帖中的修龄即王胡之,当时已任丹阳郡守,不久后就任司州(东晋设置的侨置郡县,治所在今安徽合肥)刺史。他来上虞应该是为了拜访谢安,当然不只是与他优游山林,更应是晤谈时局、共商对策。在王羲之处小住的郗昙,也接到朝廷指令,次日清晨便要赶回东晋都城建康,两年后他肩负重任,转任徐州军司、散骑常侍,而徐州一带当时正是卫戍建康、北伐前燕的军事重镇。
王羲之写此帖时,东晋偏安江南,内忧外患不断,战事不息,民生不宁,而至亲好友责任在肩、前途未卜,此情此景,他自然心绪不定。
“右军本清真,潇洒出风尘”,并不是说王羲之只寄情笔墨、热衷山水,不关心时局,实际上,他对国家大事不仅颇有抱负和远见,更有民生情怀。任护军将军时,他委派忠厚老实、秉公办事的人到各营调查,对年老体弱、饥寒交迫的士兵区别处理,适当安置;任会稽内史时,适逢灾荒,他果断开仓赈贷,上疏朝廷请求减轻灾区赋役,并下令禁酒,节省粮食以救济灾民。
后来他不得已隐退,但其为国分忧、心系黎民的政治理念始终未变,《上虞帖》手札所展示的正是这样的家国情怀。北宋书法家黄伯思因此评论他“忧国嗟时,志犹不息,盖素心如此”,可谓知己之言。
二王并称 骨势为优
与《上虞帖》相比,王献之的《鸭头丸帖》字数更少,只有两行15字,内容为“鸭头丸,故不佳,明当必集,当与君相见。”
据《本草纲目》记载,鸭头丸是一味治疗面赤水肿、烦躁急喘、通利小便的丸药,李时珍特别注明这是此前名门望族裴氏家族的老方子,有神效。王献之认为药效不佳,具体原因不详,或者药丸放久了,或者原料本就不好,所以他提出明天重新收集制作后,与朋友相约见面。
二王书法,各有所长,其中差别,正如东晋书法家羊欣所说,王献之“骨势不及父,而媚趣过之”,于此二帖可见一斑。
《上虞帖》为草书作品,行行分明,左右之间字势相顾;尽管笔势连绵不断,字与字之间更多的是形断神续,偶有牵带,如老翁携带幼孙,顾盼有情,痛痒相关。每个字恰如其分地安坐在它的位置上,既不肆意张扬,也不唯唯诺诺,从中不难感受到一代书圣的中正平和。
《鸭头丸帖》乃行书作品,字字独立,字与字之间却首尾相连,一笔连贯数字,与其草书“一笔书”风格极为神似。尽管纸幅不大,用笔毫不拘谨,其中牵丝、连带、呼应既不雷同,也不生硬,与从润到枯、由浓而淡的自然墨色变化相互映衬,既有连绵气势,也有天然妙趣。
二王书法精妙,既因其转益多师、广闻博取,更因其自身勤学善学。
王羲之自幼喜好书法,其父亲王旷、伯父王廙等大家族中的成员很多都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。他既向身边的老师学习,又曾北游名山,仔细观摩秦汉以来的书迹、碑刻,同时悉心体悟自然,加以融会贯通。王献之的学习条件更便利,除了父亲王羲之对他青眼有加,亲自教导,其母亲郗夫人、外公郗鉴、两个舅父郗愔和郗昙也都是书法家。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,耳濡目染,潜移默化,王献之少年时就见解过人,出手不凡,享有美誉。
“笔成冢,墨成池。”王羲之练习书法之勤奋远超常人。今天在浙江绍兴、温州,江西抚州、庐山等地,都有相传王羲之洗毛笔、砚台而使池水尽黑的墨池。王献之尽管没有墨池的故事和遗迹留存,但心摹手追,入古出新,能与其父相提并论,用功之勤亦可想而知。
最难得的是二王的守正创新。王羲之的楷书变革了此前汉魏、西晋楷书中的隶书痕迹,其草书将当时字字连属居多的草书变为“若断还连”的今草,其行书中锋立骨、侧锋取妍,代表作《兰亭序》错落有致,曲尽其态。王献之的创新意识更强。十五六岁时,他就劝父亲“宜改体”,后来,他在王羲之今草的基础上,创立“破体”的行草和“一笔书”的大草,开创了草书新典范。
不激不厉 风规自远
与《上虞帖》《鸭头丸帖》一同展出的,是唐代书法家怀素的《苦笋帖卷》,这是迄今怀素传世作品中唯一没有争议的真迹,直逼二王书风。
《苦笋帖卷》字数不多,仅14字:“苦笋及茗异常佳,乃可径来。怀素上。”意思明了,苦笋和茶味道都很好,就请直接来吧。
这是怀素接受对方馈赠,还是邀请对方前来品尝,时至今日已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“草圣”怀素书法的收放自如、超妙入神在这幅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展示。
怀素的草书,透出其人的狂狷,“驰毫骤墨列奔驷,满座失声看不及”,用笔迅猛,挥洒恣意,未等他人反应过来,已笔落字成。后来他拜访颜真卿,经其点拨,一改旧习,用笔奔放更见沉稳,笔势来往去而能回,虽然不复当年“挥毫倏忽千万字”的气势,却“回旋进退,莫不中节”。
《苦笋帖卷》体现的就是此种风格。全帖一气呵成,首尾相接,连绵不绝,每个字起笔承接上个字字势后,依据字形很快放开手脚送出笔毫,到该字末笔快结束时又正好收回,蓄势以待下一次笔势放纵,肆意挥洒,节奏自然。仔细看,逸笔草草,方圆并存,并不以追逐外形、显示技巧为能事,其中蕴含的是与王羲之书法实践、书学思想一脉相承的中和之美。
“不激不厉,而风规自远。”王羲之的书法,无论楷行隶草、短笺长卷,也无论笔画纵横、笔势章法,既不局促拘束,也不过分放纵,增一分则长,减一分则短。正如当代艺术家熊秉明所说,“有严肃,也有飘逸;有对立,也有和谐;有情感,也有理智;有法则,也有自由”,其中蕴含了轻重、迟速、疏密、奇正、虚实、起伏、向背、动静等多种对立统一的风格特征和审美范畴。
王羲之对书法的中和美有着自觉的追求。在代表其观念的几篇书论中,他反复强调书写要“意在笔前”,写之前要全盘考虑;笔画要“筋脉相连”,气息连贯;具体到形态,要“视形象体,变貌犹同;逐势瞻颜,高低有趣;分均点画,远近相须;播布研精,调和笔墨;锋纤往来,疏密相附;铁点银钩,方圆周整”,也就是点画、结构、用笔、笔墨等等都应不偏不倚,既要整体布局得体合宜、风格统一,又要彼此搭配偃仰欹侧、不显突兀。
王羲之的书法审美和实践,融雄强劲健与温柔敦厚于一体,汇灵动潇洒与沉静蕴藉于一身,平凡中有奇崛,清淡间有绚丽。在怀素生活的唐代,王羲之的书法备受推崇,唐太宗李世民曾撰写《王羲之传论》,称“详察古今,研精篆、素,尽善尽美,其惟王逸少乎”。
唐代的怀素、智永、虞世南、张旭、颜真卿,宋代的苏轼、黄庭坚、米芾、蔡襄,元代的赵孟頫、康里巎巎、鲜于枢……这些大家都从王羲之这里汲取养料,结合自己禀赋,形成了同根同源而又别具一格的书风。
字如其人。王羲之的书法审美源于其儒道相融的人生追求。一方面,“得志,与民由之”,尽管他不热衷为官,但自小受到儒家思想熏陶,为官一任总是尽心尽力,受到挫折绝意仕途后依然关心时政;另一方面,“不得志,独行其道”,去官后更加沉潜书法、寄意山水,晚年更是通透洒脱,“思虑通审,志气和平”,并将此理念运用到书法实践中。我们今天看到的王羲之作品,形式多为手札,下笔随意而为,无任何做作之态,可以想见其书写时的恣意洒脱。
人品清正,大气从容;书法精妙,遒丽自然。中国人对书法的认知,既因为它是文化传播的重要载体,也因为其无与伦比的艺术性,更因为它蕴含着深刻的道德内涵。笔墨之中见精神,这是我们欣赏书法作品时不能忘却的。(赵建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