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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丽中国 | 采桑城南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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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河故道古桑树群。 夏津县纪委监委供

  一

  随着年龄的增长,越来越觉得自己知之甚少。去参加北京市大兴区安定镇古桑园诗会,正当初夏,桑葚满树,大家谈论最多的也是桑葚丰收的话题。我这个祖籍中原的北京人,听到当地朋友和诗人们都把桑葚的葚读作rèn,以为是老北京的口音使然,结果打开手机一查,才知道葚字本来就有两个读音,一个是我自小在老家生活时就一直读的shèn,一个正是京城读的rèn。

  即使知道了葚字另有读音,可我再说桑葚时,仍旧会按照老家的发音去读,不是我固执己见、不能接受新东西,而是语言和吃饭一样,是有记忆的,从小爱吃的口味,到老也忘不掉,仍喜欢吃,从小读的口音,想改掉也并非易事,况且两种读音皆正确,我也就没有必要非得人云亦云,跟着他人的习惯而改变自己。

  在北京二十多年,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大兴区安定镇。之所以欣然应邀,除了以诗歌之名,更主要的是因诗会中的“古桑园”几字诱惑。

  夏季的古桑园里有诗吗?我不敢肯定,但我敢肯定的是,古桑园里肯定有桑葚。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,我自幼爱吃桑葚,以至想起桑葚,唇齿间仿佛就有甜甜的浆果汁液在流动。

  可是,我已经多久没有吃过桑葚了?这个还真没有仔细算过,不过,自打二十多年前调来北京,我便不记得自己吃过桑葚。我在北京住过的地方,皆是三四环内,举目之处不要说是桑葚,就连桑树的影子也难看到。为此我还疑惑过,是不是城里人也像我老家那样讲究风水,严格遵循“前不栽桑,后不栽柳”的习俗?还是桑树不适合城市绿化?马路边、绿化带上,栽的有国槐、杨树、银杏,却唯独没有桑树。

  不过,市区没有桑树,并不等于北京的超市里面没有卖桑葚的。有,且一年四季都有,个头超大,包装精美,光鲜亮丽。让爱吃桑葚的人,只要看到了总会忍不住咽口水。

  我爱吃的桑葚,是从前老家树上自然长熟的那种。它们的个头、颜色、模样,和超市里售卖的不大一样。

  我记事的时候,村子里的桑树也不多见了,主要是桑树的名字里有个桑字,桑丧同音,让人听了有所顾忌,所以一般房前屋后都不会种植它。田间地头也不多种,因为桑树根系发达,凡种桑树的地方,不光是树冠之下不易生长别的植物,距树冠很远的地方,也有树根盘结,土壤养分都被它吸收了,其他作物很难丰收。那时候粮食亩产低,地里种的都是救命粮,生产队砍伐了多余的桑树,不允许它们在田野上恣意生长。

  尽管田间地头不容桑树安身,山坡郊野却自有桑树扎根的地方。那些地方虽然要么是荆棘丛生,要么是乱石成堆,要么是悬崖断壁,都是不适合栽种庄稼的贫瘠之地;但桑树坚韧不拔地生长在这些易被忽视的地方,依旧长得浓密而茂盛,光滑油亮的绿叶,在太阳下葳蕤生光,在清风中轻轻摇曳,老远就能看出它的蓬勃生机,丝毫不为自己所处的位置而萎靡不振、自怜自伤。

  这生机不是专门为吸引人们观赏而生的,它内含的重要功能,现在早已经上升到药用和养生的层面了。而在当年那个贫困与饥饿的年代,它的作用也总是与村民们生存的需求紧密相连。

  二

  桑葚与麦子的成熟季节接近,不同的是,在我小的时候,麦子是生产队的公有产品,不到成熟时候谁也不能收割,收割之后都要挑到打麦场去,经过晒、碾、扬场等环节后,颗粒归仓。收获的麦子上交国家做公粮之后,剩余的才分给大家做一年的口粮。分麦子之前,正是俗话说的“青黄不接”的季节,家家户户都缺粮,靠山野上长出的能充饥的果实和各种野菜来糊口。于是,应时而熟的桑葚,就成了放牛娃们最惦记的吃食。

  现在的孩子们吃桑葚,都是拣长紫了的、熟透了的吃,而我小时候吃的桑葚,很少是红的,并非品种天然是白的不会长红,而是等不及长红,更等不到长紫,树上的桑葚就被饥饿的孩子们摘光了。

  好在桑葚这种浆果不同于苹果或杏等果实,只要在树上结出来,不管个头多小,也不管多青涩,都可以吃,只是酸与甜的口感不同罢了。

  从树上摘下的桑葚不用洗就能吃,从枝条上将它们捋下来,直接放进嘴巴里,没有核儿没有渣,可以大口地、放心地嚼着吃,偶尔吃到几粒早熟的红色或紫色的桑葚,嘴唇会被染上颜色,不过,不用担心会被人笑话,那样的你只会让别的孩子羡慕,这代表着你尝到甜蜜的滋味了。但如果回家后让母亲看到了,唯一会让她担心的是,你爬树摘桑葚,是否从树上掉下来了,是否摔伤了自己。

  母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,桑树无论大小粗细,枝条都很柔软,大家争着摘吃桑葚的时候,最先摘到的都是站在树下伸手就能够到的,所以当小孩子去摘桑葚时,不知有多少大孩子甚至大人们,已经从这树下摘过了,剩下的就是长在高处不容易够到的,要想吃到,唯有上树,而上树就有可能从树上掉下来。

  记得有一次,我就从树上掉了下来。那是我为了摘到树上最高处的桑葚,爬上了较细的树枝,那一嘟噜紫红色的桑葚,引诱着我不停往上攀爬,渐渐地树枝承受不住我的身体,就在我伸出手去摘果实的瞬间,树枝突然被压弯了,正常来说,只要我伸手抓住旁边的树枝,便能躲过一劫,可那天我手伸出去了却没有抓牢,于是从树上摔到地面,正好脸着地,额头上摔得一片青肿。

  回到家里我怕母亲骂我,进屋之前先把摘的桑葚捧在手中,见到母亲没等她说话就把桑葚递了过去。母亲没有接桑葚,而是抄起案板上的炊帚,照着我的背上就打了起来,边打边嗔怪:“为了吃个桑葚,就不要命了……”

  这些过去了几十年的旧事,之所以重新想起,是我看到了眼前的桑葚,看到了眼前成片的桑林,如果母亲在世,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孩子吃不饱饭而上树摘野果充饥了。我希望故意爬上树再摔下来一次,让母亲拿起案板上的炊帚,哪怕是重重的擀面杖,再打我几下,最起码说明我还能有母亲疼爱,我还有少年时光。但望着眼前浓密的桑林,我已经两鬓染霜,没有了爬树的力气,也早已是个没娘的孩子了。

  三

  古桑园诗会结束之后,诗人们都自行离开了。但我舍不得离开桑园,我被红的、紫的和白的桑葚所吸引,走进了桑林深处……

  据桑园的园丁介绍,这片桑园占地三百多亩,桑树有五千多株,十多个品种,四百年以上树龄的桑树有十多棵,最名贵的是一种叫白蜡桑的,结出的桑葚明清时期曾是皇宫贡品。

  我边走边看,边摘边吃,不但手指染成了紫色,嘴唇牙齿也染成了紫色,想着自己的贪吃相,我心中暗笑,老夫聊发少年狂,今天我为什么对桑葚这么痴迷、贪婪?仅仅是对自己儿时的回味,对桑葚的喜爱,对桑树的感激,还是今天很多人对桑葚营养价值及药效的推崇?

  也许都是,也许都不是。一个人喜欢一样食物,就像喜欢另一个人一样,有时有理由,有时却说不出理由,就是气味相投,打心眼里喜欢。

  自古以来,桑园就是美好情感发生的地方,喜欢桑葚的人,在历朝历代的诗词歌赋中,也层出不穷。最有名的当数两千多年前那首汉乐府长诗《陌上桑》。

  “秦氏有好女,自名为罗敷。罗敷喜蚕桑,采桑城南隅。”巧的是,古桑园诗会会场安定镇,正是北京的城南。初夏时节,天朗风柔,碧空如洗,阳光明媚,这偌大的桑园里,时见妙龄女子,也有青春少年,还有三口之家,更多的是成双成对的情侣,为古老朴拙的桑园,增添了许多青春的浪漫。

  望着眼前的美景和树上缀满的美味,我的心情既甜蜜又忧伤。那种甜蜜,是来自于大自然的馈赠,那份忧伤,是来了又要离开的不舍。

  对着这片宛如世外桃源般的桑林,我竟然像是邂逅了一位秦氏好女那样,心中情丝绵绵。可我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,为何会在此时此地,对着一片桑树林产生如此难舍难分的情绪?

  是了,是了。自古至今,情与丝是相连的,桑树的另一大功能是养蚕和缫丝,有了丝绸,也就诞生了中国古代文明的重要象征,有了祖先们用丝绸之路绵延数万里、数千年的锦绣繁盛。

  唐诗宋词光耀世界的时代,《采桑子》也是世人耳熟能详的词牌名,无论它与采摘桑葚有没有关联,今天依然令我生发出无限的遐想,令我诗心跃跃、诗意蹁跹。今天有缘前来这里,品尝桑葚的甜蜜,不就是用行动在填写一阕时光新词吗?有幸和一众诗友田野采风、亲近大地,不正是名副其实的采桑子吗?(张国领)